小镇风景

昆明西南方向是安宁市，距安宁不远有座温泉镇。小镇处于森林腹地，温泉形成于汉代，泉水含有15种微量元素，从古以来，与风景区清新的空气交相为用，非常养人。

我被安排在疗养院的二楼，西畔晾台下就是螳螂川，曲曲折折的流水不甚宽阔，滩上荒草离离，葱翠欲滴，河流在这一带分划出的形状很像是一只钩股俱全的螳螂。时值早春，高高上翘的丛篁竹鞭径抵三楼，日暮黄昏，晚霞初敛时天光如镜，有上弦月悄悄地悬于天幕，山色树影浸淫在郁郁的黛色里，呈示出清幽幽的诗情画意。屋里小浴室接通着温泉水，饭后归来早早冲个澡，泡一杯滇绿茶，坐于窗前，或修身养性，或思接千载，连自己都感觉出自个儿是一位“活神仙”。

但不能走上晾台去散步，上了晾台会自然下视，会将左近一览无余。对岸的一式新建筑三层四层，装璜时髦，阔绰豪华，光洁的马路也新修不久，广告鲜豁，华灯成对，街上人稀车少。

东折西拐走出长街，自南而北踽踽独行，马路到了尽头，是两家招牌典雅的木楼饭店，一曰“天然居”，一曰“望江楼”。路断于饭店西侧三丈开外，垃圾沿河岸放了下去，没膝荒草里俯卧着三艘铁制游艇，闲置日久，锈迹如苔，方向盘歪折。自废艇上抬起目光，眼前便是螳螂川，川中流水，前些年旺盛，显然是可以行舟戏水的秀丽河弯，垂柳修竹，白鸭雪鹅，清流激湍，映带左右，游客行舟如流觞，舟上雅人文士，且能逐次欣赏右边崖下三里路长的明清时世的摩崖石刻，花竹映水，良辰美景，这是一幅怎样的画图哟！三组精妙的摩崖石刻，而今已被楼堂馆所切割得鸡零狗碎，偶见二三，鸟屎遍地如灰渣，窟内空寂似古墓。门口那些美容室、火锅店里的生意也清淡之至，店主人无聊，闲得呻唤……

千里迢迢到云南，总想饱个眼福的。好景再难，能看看云南珍珠一样秀媚的女人，也算不虚此行。这温泉镇，当地女性不少，却实在是不敢恭维，一搭眼就想尽快将目光撤离。“温泉水滑洗凝脂”，落日西斜之际，偶尔驰过的小轿车里，新浴之后的白皙少女乌发如瀑，泻荡于小车窗外，飞出竹林，掠过滇池，向着47公里外的昆明方向驰去了。这些专程沐浴的女性未必全是云南的，而温泉镇这地方略有些姿色的女子，对繁华闹市是朝思暮想，心仪已久，这一点我敢断言，否则就无法解释，水土条件这样优越的地方，为什么女儿家生得不俊样呢。

住在居室里，也不宜于打开窗户。螳螂川因河水瘦塌而岸棱突出，栏杆下方的峥嵘石块上，到处滞挂着非红非绿的饮料瓶及塑料袋，各楼堂里浴后的澡水如一股股马尿，从水道暗洞里跌进河床，涨水期间，那出水口隐于水里，而今水位退跌，一个个像暗堡枪眼那样亮于两厢，实在不雅。窗之对岸正好是“天然居”、“望江楼”的后侧伙房，前楼临街而高陡，这后楼便是伸进了河滩上空的吊脚楼，吊着一绺绺长长的风干腊肉，悬着褪了皮毛的鸡鸭野物，野物那毛与血一滩滩凌乱在干涸的沙滩上……三只游艇之所以死心塌地翻爬在岸上的荒榛草莽里，我这才明白是什么原委了。

不登晾台，也不轻易上街，索性关严门窗从半空中赏那初夜里的弦月罢，新竹点缀，远山列屏，好歹也是嵌于明窗的一景。夜里，10时许，月已沉山，一闪一闪的红光挟着猜拳行令声照进屋里，惊破了我的清梦。伏上窗台往外看，吊脚楼之后伙房正在炮制生猛海鲜，炒瓢翻动，炉膛里冒出的火焰直如闪电，照彻了我这卧室。火光从高处映进流水，水色怪坚的，也不大像是当年秦淮河里胭脂粉染出的那一等具有文化韵味的“蔷薇色”。酒令声也是沉闷的，大约是白天生意冷清，吊脚楼伙房积压的酒肉无什么动静，楼居主人越看越憋气，夜深难眠，自家便借酒撒疯吧。

1961年，郭沫若第三次来到温泉镇，曾吟下一首诗作：

泉号安宁水甚温，

汉时开拓忆苏文。

劳农今幸成真宰，

疾病何愁有细菌？

千树红云迎客屐，

一池碧玉涤风尘。

我来三度如新至，

跃进楼堂满院春。

对这保持了两千余岁的一页风景，郭老倘若健在，四度来访，恐怕横竖是写不来上述的诗句了。美景近城则变质，温泉镇暗暗地发生了巨变、蜕变，难道是因为其位置距昆明市太近吗？仔细思量，是这些年里，现代化让城市高度凝聚，高科技又使之迅速膨胀，所带来的负面效应是一切自然风景，无分远近，只是先后徐疾而已（古时的“开拓”不同于今日的“开发”，每听说对某某自然景区行将“开发”，我便心里发怵，有一种行将向自身“开刀”动手术的感觉）。

风者，动也，万类不动则无风；风景也者，有风方成景致。大风、微风、和风、煦风、香风、蕙风、漠风、春风，季令不一，各成景象。时下的“风”是含有功利因素的熏风，这风厉害得很，京津沪杭不说也罢，就连这彩云之南一个僻静的角落，也躲不开它的吹拂与熏染。